一粒砂看世界

我們稱它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稱為粒，也不自稱為沙。
沒有名字，它照樣過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獨特的，
永久的，短暫的，謬誤的，或貼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們的瞥視和觸摸。
它並不覺得自己被注視和觸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這個事實
只是我們的，而不是它的經驗。
對它而言，這和落在其他地方並無兩樣，
不確定它已完成墜落
或者還在墜落中。

窗外是美麗的湖景，
但風景不會自我觀賞。
它存在這個世界，無色，無形，
無聲，無臭，又無痛。

湖底其實無底，湖岸其實無岸。
湖水既不覺自己濕，也不覺自己乾，
對浪花本身而言，既無單數也無複數。
它們聽不見自己飛濺於
無所謂小或大的石頭上的聲音。

這一切都在本無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雲後。
風吹縐雲朵，理由無他——
風在吹。 一秒鐘過去，第二秒鐘過去，第三秒。
但唯獨對我們它們才是三秒鐘。

時光飛逝如傳遞緊急訊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過是我們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虛擬的，
訊息與人無涉。

Author: Wislawa Szymborska

翻譯：陳黎 / 張芬齡

無病呻吟

同 一 個 晚 上 ， 兩 個 來 電 訴 說  糾 纏 不 清 的 戀 情 。 霎 時 間 做 了 電 台 節 目 主 持 ， 借 出 一 雙 聆 聽 的 耳 朵 不 難 ， 要 保 持 相 當 耐 力 卻 不 易 。

T 是 萍 水 相 逢 的 泛 泛 之 交 ，無 故 哭 訴 一 大 堆 我 是 人 非 ， 誰 誰 誰 負 她 真 情 一 片 。詞 不 達 意 短 話 長 說 ， 聽 得 不 耐 煩 至 極 ， 十 分 鐘 過 後 託  辭  掛 了 線  。 M  是 相 交 日 子 較 長 的 好 友 ， 一 直 不 能 忘 記 前 度 愛 侶 ，苦 忍 八 個 月 後 前 來 徵 詢 ， 應 否 放 低 寶 貴 的 自 尊 和 矜 持 ， 主 動 要 求 再 續 前 緣  。 聽 罷 即 時 催 促 去 去 去 ，既 然 除 卻 巫 山 不 是 雲 ， 莫 要 捧 著 鬱 結 的 自 尊 心 孤 獨 終 老 。

而 我 ，正 在 悼 念 911 的 死 難 者，埋 頭 搜 集 有 關 中 東 戰 局 最 新 情 報 。從 兩 通 電 話 得 到 的 啟 示 ；尚 真 有 人 不 解 幸 福 非 必 然 ，仍 慣 常 自 閉 在 象 牙 塔 內 無 病 呻 吟 。我 ，是 活 該 有 病 仍 然 噤 聲。

峭壁的心

突如其來這數天，想妳想得快要瘋了…….才猛然醒覺，埋葬了的記憶會得自動修活。前年初秋，我捉着妳的手，陪勇敢的妳進入產房。去年盛夏，妳待在我身邊，體恤地伴沉默的我療傷。彷彿，我們的回憶盛載盡是痛﹔強如我倆，關鍵時刻尚慶幸擁有對方。

今年的中秋悄然飄至，仍然跨不過那一道矛盾交織成的天涯……我的心，只好懸在峭壁想念妳。

一場刺痛的旅行

 

 一個抉擇

 

攤開世界地圖；不久前在牙買加跑了驚心動魄的一轉，有人滿之患的夏威夷又去過若干遍，將範圍收窄至東南亞，發覺原來從未到過就近某地。網上訂妥機票酒店，直航由香港出發兩小時半，抵達菲律賓第二大城市和港口 – 由百多個零散島嶼組合而成的宿霧 Cebu City。

位於曼丹島 Mactan Island的國際機場，距離市中心約30分鐘車程，島與島之間有橋樑貫通。宿霧市中心的觀光點乏善可陳，較有代表性是位於歌倫街 Colon Street 的巨型遺產紀念碑 Heritage of Cebu Monument，由當地藝術家 Edgardo Castrillo 花三年時間雕琢而成，一頁菲島歷史赤裸裸陳列街頭。另一個必到景點，是建於16 世紀的麥哲倫十字架 Magellan’s Cross。傳聞是當代神父為首批教徒洗禮時，用作見證的聖物；標籤著，現時全國有八成人口為羅馬天主教徒的重要地標。

大型商場有 Ayala Center 和 SM City。但來宿霧的主要原因，當然不為觀光購物，而是享受寧謐的陽光海灘。在市中心逛了兩天，急不及待遠離繁囂，選擇往曼丹島南端，位於 Cordova 市內一所別具特色的教學中心度假村。

 一場疑惑

由於地點偏僻，為方便接送，約定度假村工作人員在內陸機場等候。遲遲未見人影，想如厠又口渴，幸得仁慈的保安員幫忙看守行李兼送上即溶咖啡。淺聊幾句後司機到達，匆匆留下度假村電話便跳上客車。業餘司機似亡命車手，頻頻走失表演窄路掉頭，到埗後握手言謝，才曉得是餐飲部經理客串。意裔加拿大籍的他名 Vins，笑著承諾一定對我額外關照。

客房沒有想像中寬敞舒適，而且電話和上網設施欠奉，異常貨不對辦。浴室設施簡陋，窗户明顯日久失修，只有衛生情況尚可，既來之則安之。據云有動物園和人工吊橋可供遊覽，純屬誤會仍有待開拓。通往海灘的一條私家路，又不巧正封閉了。餐廳佈置裝飾靈感源自意大利，想當然是 Vins 的袓家情意結，可惜跟綠草如茵的度假村風格大相逕庭，感覺突兀。游泳池面積達國際標準一半，這方面心滿意足，反正我的泳術只可駕馭15公尺。

不費吹灰之力繞了一圈回接待處，輕微投訴有關電話問題，友善的接待員解釋系统臨時失救。談消費權益在這裡大概會被譏笑，不如順其自然做三天魯賓遜，免卻肝火大動，失了休閒意義。瞬間黃昏日落，帶着村上春樹去餐廳找吃的，沒有期望自然沒有失望。至為洩氣，是看罷田村卡夫卡先生剛好理解佐伯小姐的曲中意義時，到了卷末，才驚覺遺漏下冊在家！心情大壞往電腦中心查電郵，見坐滿一室來自韓國和日本的少年人，大聲喧嘩忘形地玩網絡遊戲。日間在此地上課讀英文，一個月後帶着證書返老家慰親，好歹算是遊學。當刻才開始思考這所度假村的定位意識形態；實在後知後覺，我是這兒唯一的【旅客】。

翌日被迫早起，因工作人員硬要把一塊手工精美的禮品店營業時間牌匾，於九時正放置我房。吃過小童分量早餐，靠泳池旁畔享受日光浴。不一會，有工人開始在附近進行維修工程。再躭一會，雅興盡失，回房間休憇想小睡片刻。發現沒有瓶裝開水補給，又得跑到接待處理論。那接待員才告知於昨日今日，有人來電幾次留言，心中有數是誰。少許心動，真有點寂寞難耐，尤其在這塊要甚麼沒有甚麼的荒原上，有人陪著聊天消磨時間不失為美事…..但想一想，忍下來。沒有村上春樹，把月前在愛爾蘭買的【都柏林人】啃掉算了。

 一次鞭撻

看似最安全的地方，往往隱藏了最危險的缺口，不由你不相信。第三天泳後梳洗間，有異樣聲音，抬頭望浴室窗外露了半個人頭！不動聲色，不出五秒，那人頭自窗外再度冉冉上升….至幾乎看到他雙眼，忍不住叱喝！聽見他落荒而逃，火速披上衣服，跑著往找辦事人，正好見 Vins 在辦公室。邊解釋邊催促他和下屬到我房間，繞往後門一目瞭然，有張不該出現的櫈子勝千言萬語。我說能認出偷窺的人，Vins 的眼神盡帶疑惑。我說事不宜遲，要他召集有關人士。一般心理學常識、適當判斷洞察能力；毋用福爾摩斯再世，心虛的人，身體語言會不期然暴露身分。

濃眉細眼的他，坐在我對面一直垂頭不語。Vins 義正辭嚴曉以大義，彷彿有點惺惺作態，翻譯人員從旁解釋。沒有意欲將事件鬧大，但年輕的他必須學習正視過失。用他的母語喚他的名字，要他抬頭看我，衷心給予一聲道歉。他流著淚，說對起。走過去主動牽他和監護人的手，監護人哭得渾身顫抖，我擁抱她一下，在座大部分人都紅著眼哆嗦。

離開會議室，Vins 跟在身後欲言又止，我保證不加追究，只叮囑他把櫈子移走和修理窗户。返客房躺下讓心情平伏，一個人在途上，需要預計的風險總略為高。世上大抵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只有可能不發生的事。三小時後再去事發現場查看，一切紋風不動！那張舉手之勞可以挪開的櫈，似把匕首插入胸膛。想起柯慈所寫的小說【屈辱】……… 

是那種由始至終疏忽和漠關心的高姿態，至令人震驚和失望。比起浴室抬頭一剎，更痛更傷人。

 

* 原文刊登於８月３０日香港明報副刊世紀版